“在想什么？”陈轻絮有些口渴，但多年江湖生涯也不喜欢有人成天围着伺候，自己拿了茶壶斟了碗清茶，孕妇不易喝太浓的茶叶，淡淡的反而能刺激食欲，她自己是大夫，清楚的紧。

“没想什么，只是在集市上远远的看到了方家娘子。”沈易夹了口菜进嘴，整个人不自觉的淤着口丧气。

陈轻絮自然知道不会是谁家小媳妇讨了沈将军欢心，也没多想，给他倒了杯茶，清茶有平心静气的效果，越发觉得这茶泡的有用。

“我挺不务正业的，循规蹈矩最多也就是徐令那个路子，那会儿子熹一头扎进边疆战事，我跟他从小玩到大，就也想着做点什么事，就凭借着喜好进了灵枢院。”沈易抿了口茶，继续道：“后来他跟我说要把玄铁营重新支起来，我就趁着在灵枢院的便宜，给他打点了下……他也有本事，真让他搞成了，但你也知道他那个眼睛耳朵，身边没个信得过的，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当成饵了，我就跟着去了。”

“嗯。”没人比陈轻絮更知道耳目之毒了，没跟顾昀相识之前，陈家上下就为了这个毒努力了很久了，家常里短，也没外人，闲来无事沈易有讲故事的习惯，她也不会不耐烦，就安静的听着，还不耽误吃饭。

沈易其人，出翰林，入灵枢，受三军主帅亲自邀请，以护甲师的身份踏足边疆战场，一生戎马，落定江南，最后成一方提督。

在旁人眼中这封侯拜相的仕途之路，虽不算万分顺遂，但比起蹉跎成满口自己都不信的人情话，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笑呵呵的官家老爷，除了上朝扯几句臣附议，就是在休沐的日子里大腹便便的可京城遛鸟相比，征战沙场也算是一腔报国之心未被辜负。

可真相呢？

“轻絮你想，那会我就是个文臣，玄铁营会缺我一个兵吗？”沈易给她碗里夹了块鸡汤里炖的软烂的鸡肉，喝酒的架势拿着茶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。

陈轻絮不说话，夹了鸡肉吃了，用眼神告诉他继续。

沈易又给她补了块翅尖，接着说道：“我最开始就是预备着给大帅当个亲兵，给他遮掩遮掩一身的病骨头，那玩意乱军心，护甲师说白了就是机甲的大夫。后来……”

那是战火突然烧起来的元和二十三年。

前线打的热闹，安定侯连破敌方大营，但兵不厌诈，西域有将领下令绕后，玄铁营刚起死回生不多时日，人少，已经倾巢出动了，而这被绕过来，暴露在袭杀小队尖刀上的后，是粮仓，是伤兵营，是军需库。

比起敌方的准备周全，而这里能活动的，有一个洗衣服做饭的仆妇，十几个缺胳膊断腿的战士，几个轻伤当战斗力留守的伤兵，跟一个老大夫和大帅嫡系的护甲师一个。

方赢就是留守的伤兵之一，在老侯爷顾慎元帅的时候，他就在玄铁营了，那时候是个传令兵，现在已经是个队长了，那此时就是要他来肩负起整顿好这些个能活动的，尽最大努力在前方战线收到消息赶来救场前，保住资源。

最起码，不能让大军断粮。

在他眼里这此处的场面可能跟后来顾昀看西洋围攻京城的是一样的。

但当时也没有前人的法子能借鉴，他也没系统学过军书兵法，只能凭借经验，跟人对着莽，他心里清楚后勤的这三个，不能当战力用。

老大夫就不说了，颤颤巍巍的，跟伤患营帐从头到尾看看大家伙的状态都一步三喘，没有大夫愿意学了一辈子本事，然后跟着毛头孩子似的小安定侯出来送死，这一位也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，做好了随时就义的想法才跟着出来的。

那仆妇……刚巧了，是他家妻子，俩人在难民营遇上，当年被老侯爷编进了临行军，一时看对了眼，就行了露水情缘结为夫妻，他做了决定，要拼一把进玄铁营，她讲巾帼之躯报国无门就去求老侯爷的亲兵做个洒扫的仆妇，这些年就俩人一起跟玄铁营待着，还有点看他高楼起，看他高楼塌的意思。用她的话讲，洗衣做饭都是琐碎小事，有一膀子力气不如多杀一个蛮人，能省去点将士们的麻烦，也算我的军功了，下辈子就着这点功德投个翰林，或者武术人家，在长本事——只可惜当下一个只会围着锅台，水缸，晾衣杆转的女人是帮不上忙了。

而那护甲师，是顾大帅的朋友，是京城的少爷，是大人物。

“小先生，你没打仗的经验，不如想办法帮忙把信儿传出去，突袭的尖刀小队应该是被铁傀儡缠住了，他们怕有埋伏，还没全力突围，但缠不了多久，旁的就算了，边疆全是风沙，连个打秋风的地方都没有，大军在外粮不能断。”五大三粗的汉子吞了吞嘴里的唾沫，实在不知道该在交代点什么，直接指挥着弟兄们披了甲，有两个腿断了实在影响活动的在平板车上，被沈易拉走了，剩下的就全去了。

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……骨子里冒出来的悲恸险些打垮了沈易，他也从未如此觉得多愁善感至此是个累赘。

五个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人合计着怎么传信出去，尖刀突袭不为了杀人，就是为了断补给，寻常法子递信出去，黄花菜都凉了，一切就又有点顺理成章的意思了。

“子熹……嗯，你们大帅十五就跟着杜老将军打仗了，我虽然没他那么熟悉这边疆的沙子，也是从小在机油零件里爬出来的，怎么说我也比他大一岁呢。”沈易叨叨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跟谁说，也可能只是在缓解自己的紧张，两个缺了腿的战士在旁边指挥，在方家娘子的帮助下沈易穿上了鹰。

扣下了面罩，就都安静了，谁比一个护甲师更了解注意事项呢。

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，只有鹰够快，理论经验转化成操作没有一丁点练习时间，一声冲天的鹰唳喝破了长空，敌方也有人从两侧跟着围攻过来。

这是最难的部分，敌方并不知道玄铁营后面没人，只是以为除了伤兵也不会有玄铁嫡系在后面驻守了，最多一些个寻常骑兵。也不知道飞出去的“黑乌鸦”，不是什么残将，只是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雏鸟。

只要扣住了这个残鹰，消息传不出去，等粮断了，这玄铁营就注定难以为继。

京城的纨绔子弟，世家少爷，在顽劣的仗着家底敦实，也多少是跟铁傀儡玩到大的，沈易头一回不是在测试的时候穿实战的甲，拎着割风刃也像模像样的，旋转的割风刃切开敌军身体时，连恐惧都没来得及酝酿，就重新飞了出去。

“报——后营遭遇突袭！”亲兵给帅帐里的顾昀一个眼皮子一紧的消息，他留下的人能有几分他心里明镜似的，这时候消息到了，纵使前线马上就能胜利收兵，到了后方狼藉一看，约莫也要哗变……

“大帅，消息是沈先生穿着鹰递出来的……”亲兵也不是傻得，补充上了最要紧的一句。

顾昀努力定了定神，如果是鹰就还来得及，这次倾巢出动还是太冒进了，幸好，幸好，沈季平你好样的！

“点一队玄鹰斥候，回营支援！”顾昀出帅帐的时候，看见落地没落明白摔的七零八落的沈易，将将忍住了差点垮下去的感觉，有条不紊的下着命令。

玄鹰一日千里，边疆到京城不过一日，前线到大营而已。

在粮仓里守着粮食四个，摁灭了好多个要渗进来的火星，黑烟倒是呛人，也没人抱怨。

后来的一切就更加的顺理成章了，残兵残将带着铁傀儡能力到底是有限的，方赢没回来，拖着一小帮人一起炸成个紫流金的信号弹，正在往回赶的玄鹰远远的看到了，也确定了位置，砍瓜切菜似的解决了敌军，扑灭了火焰。

有惊无险，前线大捷的折子递回了京城，安定侯顾昀再也不是什么小侯爷了，挽国之将颓的元帅，四境之下最稳定的军魂。

折子里请求表彰烈士，皇帝提也不提，只是涨了军费军需，堂堂玄铁营，连留守的人都拿不出来，是那十年的罪过，他不肯承认，也不好跟天下人解释。

“夫人节哀。”鼻青脸肿的沈易刚从顾大帅紧急训练小课堂下来，口齿不清的劝慰着方家娘子，平日里纵使笑呵呵的大婶也没多难过的样子，但沈易就是觉得她很悲伤。

“先生坐。”也都算是过了命的交情，谁都没矫情，方家娘子扯了个马扎给他，手里洗菜的动作不曾停下，漏出个窝心的笑来，开口道：“这战场刀剑无眼，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了，生生死死的，你别看我是个妇道人家，也是跟着老侯爷一直到现在的，等到这一批军备到了，我就跟大帅请辞，回到民间做点儿一个农妇该做的事。”

“啊……嗯。”沈易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人家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，见过的世面也不可同日而语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劝了，起身放下手里顾昀给的散碎银子，干巴巴的说：“这是方队长的抚恤，大帅让我拿来给你的。”

“诶，帮我谢过大帅，我收着了。”方家娘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，收下了银子，又接着洗菜，毫无营养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。

而她准备走的时候，沈易已经是玄鹰队长了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，无暇顾及。

陈轻絮吃了个七分饱，擦了擦嘴，幽幽的叹口气：“乱世磨人，她如今又如何？”

“我跟人打听了一下，他们都叫她女菩萨，说是十几年前带着一笔银子到这边落脚做生意，广开善堂，舍米施粥，第一批买了烽火票，好像还加入了古丝路的通商。”沈易笑话自己，说：“是我太多愁善感了，人家过得挺好的——话说今天怎么喝起清茶来了？”

倾诉了一通沈易整个人就放松下来了，略带好奇的问道。

“我怀孕了，也是刚知道的，应该是有两个月了。”陈轻絮并不是想要瞒着他，只是没来得及说，好笑的看着他仿佛被雷劈过的样子。

“……辛苦了。”沈易眼泪就那么下来了，得见昔日故人，回忆往事，又突然天降这么大个喜事，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喝茶喝醉了，这人间百苦，总是那么丁点儿温柔就能把人死死的勾在这里。

撂下筷子，换到陈轻絮那边，带着泪痕吻上了她的额头。“辛苦了，轻絮，晚上我给你揉揉腿，有什么要在意的跟我说，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夫。”

“嗯，别担心。”陈轻絮仰头看他，也不禁有些动容。

下人去收拾碗筷，两个人各自收拾收拾心情找自己的事情做，沈易看着江南水陆两军的账本，这玩意儿除了管钱，还能找出军队活动的规律，陈轻絮则翻出了不知道又是哪里的医书仔细读着。

“老爷，有客人在大门口，说是故人。”老管家是京城世家被动改革时，十分配合的一个，个人性格挺好的，能力也不错，只是不喜欢老雇主的阴损腐败，但契约已经签订也不屑于做反悔的事情，太始皇帝从正当手段摆平了老雇主，江南宅子缺个管家的沈易就把人要来了。

“沈先生经年不见，可还记得玄铁营方氏大饼的味道？”方家娘子不像一方富商，穿的跟普通，挎个篮子，隔着被还能闻到饼香。

没成想这这就见到了。

“季平，是什么？闻着好香。”陈轻絮也是有孕在身，平日里六七分饱就决不肯再吃了，而闻着饼的香气竟有些食欲大动。

沈易拎着篮子让出身后的人：“吃夜宵吗？”

凡尘俗世，什么都是感动。